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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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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順著黑皮手指的方向,輕輕地走上了樓,在三樓最頂層的一間閣樓前,停住了腳步。這裏是石庫門樓房的後樓,因為沒有窗戶直接開在後樓中,所以整個樓道裏黑呼呼的,幾乎沒有一點光線,只有從其他房間裏透出來的一些燈光,才勉強能讓人看見走道。而這間小閣樓所處的位置相當逼仄,若是一個大人上來,恐怕還不一定能站直身體,一不小心就可能碰到腦袋。她就這樣站著,都能感覺到那種透不過氣來的壓力。

門虛掩著,她手指只是一點就悠悠的開了。她慢慢地走了進去,看見房間裏有個天窗,所以屋子裏明顯比走道裏明亮許多,不過因為這些日子上海連日陰雨,天色晦暗,所以房間裏依然顯得光線不足,還散發著一股陰濕古怪的味道。

大約成語裏“家徒四壁”的模樣,就是形容這樣的環境吧。女孩飛快的環顧著這間幾乎沒有多少家具的屋子,腦海裏第一個印象就此跳脫而出。屋子裏除了一張由破木板拼搭起來的床和幾個小木頭凳子之外,連張吃飯的桌子都沒有。地上散亂著一些破報紙,墻角則堆放著一些鍋碗筷子,不過看鍋沿碗邊上殘留著的殘羹冷炙,也許已經是好幾天都沒有洗過了,不時總有一些蒼蠅在上面嗡嗡亂飛。而她要見的那個男孩,則背對著她,將整個身體蜷抱著,龜縮在房間最暗的角落裏,一動不動。

本就悶熱的七月天氣,再加上通風不便的破舊閣樓,讓男孩身上穿著的破馬甲後背上完全被汗水打濕,也讓女孩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汗珠。她掏出手帕正想擦汗,無意之中見到男孩的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雖然已經不再滲出血來,但隱隱的能看見外翻的白色皮肉,看起來這個傷並不輕。

女孩忍不住心裏一抖,身上就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以前從沒有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口,更沒有見過有人對這樣深的傷口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心下駭然之餘,想到男孩的身世,對他不免又多了幾分的憐憫。她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剛想要用幹凈的手帕去包紮一下他的傷口,就被一雙突然從胳膊下露出寒光的眼睛嚇得頓住了動作。

男孩滿臉防備之色,很粗魯的伸手將身邊蹲著的女孩朝旁邊重重一推,然後抱著自己受傷的胳膊,飛快的從地上站了起來,大退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摔倒在地上的女孩,滿是敵意的叫道:

“你想幹什麽?”

被推倒在地的女孩撫著被撞疼的胳膊,一邊噝噝的倒抽著冷氣,一邊擡頭無辜的解釋說:

“我只是看你傷口很深,想幫你包紮一下。”

“不用你假好心!我說過,我的事情不許你多管!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男孩怒氣沖沖地對著女孩大叫,女孩看著他,並沒被他的吼叫所嚇到。她眨了眨眼睛,沈吟片刻之後,突然冒出一句話,幾乎嚇得躲在門外偷聽的黑皮四人差點滾下樓梯去:

“第一次這麽近看你,覺得你的樣貌真的很我們不太一樣呢!”

黑皮毫不意外的聽見房間裏傳來了他再熟悉不過的怒吼聲,下意識的和同伴們一起不禁縮了縮脖子,心裏實在覺得那個女孩夠傻:

都告訴你他最恨別人提他的長相,他剛和別人為這幹了一仗,滿肚子氣還沒消多少,你偏還要往槍口上撞,不是找死是什麽?韓婉婷,我幫不了你了,我看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被激怒的男孩瞬間變臉,原本就憤怒的表情中更多了一絲殺意,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半跪在地上,一把揪住了女孩的衣領,大力的幾乎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他揪著她的衣領,逼視著她的雙眼,他的雙眼之中冒著火,用威脅的口氣,一字一句的低咆道:

“別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你要是敢再說我,我立刻把你從樓上扔下去!我說到做到!”

女孩並沒有露出他意料之中的恐懼之色,而是目光格外平靜的看著他,說:

“你為什麽要這樣在意和忌諱別人說起你的容貌?長相和我們不一樣並不代表著什麽,那不過說明你的身體裏流著和我們不一樣的血液。難道說你自己覺得有一張和我們不一樣的面孔就低人一等麽?如果你真那樣認為的話,請不要把拳頭揮舞到我的臉上,而是應該直接打在自己的身上。因為真正從心底裏看不起你的,鄙夷你的,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

“你說什麽?你說我看不起我自己?”

男孩先是一楞,然後怒意再生,他湊近了女孩的臉,兩人四目相對,他咬牙切齒的逼問著女孩,將女孩的衣領揪得更高更緊。女孩被扯得痛極,可她沒有掙紮和反抗,而是仰頭看他,依然一臉平靜的回答道:

“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連你自己都鄙視自己,就不要強迫別人看得起你!”

“胡說八道!我為什麽要看不起我自己?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強最厲害的人,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被我踩在腳底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吧,我只送你十六個字:掩耳盜鈴、井底之蛙、外強中幹、自欺欺人。”

“你說什麽?什麽意思?!”

“咦,你連這些話的意思都不明白,還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強最厲害的人?這真是我長這麽大以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呢!”

“你敢嘲笑我?我看你是想嘗嘗我拳頭的滋味是吧?”

男孩朝女孩威脅性的伸出了骨節盡現而泛著白色的拳頭,大大的拳頭上肌肉繃得緊緊的。女孩瞟了男孩的拳頭一眼,然後漂亮的黑色眼睛筆直的望進男孩的眼睛深處,淡然說道:

“你的拳頭是很硬,很厲害,這裏是沒有人打得過你不錯,可是,你以為就憑你有這樣一雙揍起人來很狠的拳頭,就能將所有看不起你的人打倒麽?你用拳頭堵住了別人的嘴不說你的事情,可是你能用拳頭堵住他們的心裏就不再罵你,不再議論你的事情了麽?”

“哼,誰敢說我就揍誰,揍得他屁滾尿流,有人會賤到送上門給我揍麽?”

“你的這副容貌天生如此,除非你毀了它,否則,無論你走到哪裏,都會有人看見,都會有人覺得你的與眾不同。難道,你要揍遍天底下所有的人麽?你的拳頭就算再厲害,能厲害一輩子麽?等你老到再也無力揍人的時候,你再用什麽辦法去堵上別人議論你的嘴呢?”

女孩的反問,其實很簡單,卻在那一刻,一下子擊中了男孩的心,也嚴實的堵住了男孩所有的反駁之詞。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意識。他頓時臉色一凜,重重的撇下了嘴角,揪著女孩衣領的手,漸漸地松了下來,半低著頭,仿佛若有所思。女孩看著男孩不再殺氣重重,逐漸放松下來,於是繼續淡淡的說著:

“既然你天生就是和我們不一樣,那就索性當成是上天給與你的一種恩賜好了。是老天爺選中了你,讓你成為和我們普通人與眾不同的人。這樣獨一無二的你,千萬人之中才有你一個,你應該覺得很高興,並且感到自豪,何必為之而耿耿於懷,更不應該為此而從心底裏看不起自己。

古語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覺得你現在所處的環境,和這句話簡直一模一樣,只要你能發奮,不再做這些坑蒙拐騙的壞事,努力向上,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到時,不用你出手用拳頭揍人,一樣會有很多人為你折服,心甘情願的拜倒在你的腳下,追隨你的腳步。那樣的你,才能讓所有看不起你的人刮目相看。即便到你老的不能動的時候,還會有後人在說起你的時候,伸出大拇指,由衷的佩服你,誇你是個很厲害的人,很有本事的人!

同樣的一條路,有兩種不同的走法,請問,你會選擇走哪一條呢?”

男孩的眼神在女孩說話的時候,一直在閃爍,一直在變,臉色也由先前的激憤暴怒,逐漸的平覆下來。他松開了女孩的衣領,緩緩地站直身體,然後,沈默地看著女孩平靜的面容許久,終於,他朝她伸出手去。女孩看著他,從他的眼神之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毫不猶豫的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一只有力而火熱的手,她緊緊地握著,男孩只微微一用力,便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的站著,互相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對方的面容,男孩的嘴唇動了動,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遲疑著說: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

女孩微笑而認真的回答:

“因為達爾文的物種進化論裏說,天下萬物,同種繁衍出來的品性永遠不及異種相交而誕生出來的優秀。這是自然界定下的鐵打的規律,是天道循環,無人可破的。你和我們長相不一樣,身上明顯帶著外國人的血統。因為你是混血而來,是兩個不同的人種所誕育,所以你比我們普通人長得漂亮,比我們更聰明,身體也更強健。這樣優秀的你,難道不應該感到高興和驕傲麽?”

門外偷聽的黑皮聽到了女孩的回答,基本上只聽懂了一半的意思。他回過頭去,小聲的問身邊同樣伸長著脖子在偷聽的同伴們:

“達爾文是誰啊?你們認識嗎?”

同伴們面面相覷,全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黑皮晃著腦袋,不解地連連嘆說:

“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說話都能讓人聽不懂。物種進化論?什麽玩意兒?”

門外的黑皮沒聽懂女孩的話,門裏的男孩也是似懂非懂的看著女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有些不穩,吶吶的說:

“從我記事起,沒人跟我這麽說過。他們總是罵我是……”

“那很好理解啊,因為他們妒忌你。你比他們長得好看,人聰明,個頭也高,身體更壯,打架總是打贏他們,你讓他們感到一無是處,所以他們就只能用惡毒而難聽的語言來攻擊你,為自己內心的虛弱壯膽。聲音大,不代表有理。街上那些總是汪汪亂叫的狗,你有看見它們真的敢咬誰麽?這個道理都是一樣的嘛!”

女孩很無謂的聳聳肩,完全的不以為然。她的這種輕松姿態,很快就感染了男孩。男孩忽然覺得這個許多年來伴隨著他成長歲月之中,最讓他感到難以接受與痛苦的事實,只不過三言兩語,就被這個女孩給化解了。仿佛他人生之中最不願意面對的難堪與尷尬,一直背在身上的沈重包袱,在女孩的眼睛裏,僅僅是一個太簡單太容易解決的小問題。

他心裏不免感到有些曬然,但對這個女孩也由衷的多了一些好感。他想了想,又問:

“你如何知道我比你們更聰明?”

“這很明顯的啊!黑皮說你們騙錢的手法都是你一個人想出來的,而且每次都能想出不一樣的點子來,萬試萬靈,從無失手。試想,如果你沒有一個聰明的腦袋,怎麽可能想出那麽多點子來呢?你說我說的對嗎?”

男孩的臉色在那一刻,頓時變得尷尬異常,他漲紅了臉,嘴巴閉得像蚌殼一樣緊。女孩的話,其實並無分毫的惡意與揶揄,可聽在男孩的耳朵裏,卻格外的刺耳,讓他這輩子破天荒的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他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正想說話,就見女孩在他面前晃了晃那條白手帕,指著他胳膊上的傷口說:

“還是讓我幫你清理一下傷口吧,天氣熱,這麽不管它的話,會發炎的!”

沒等男孩回答,女孩就已經拉著他來到了那張破木板床前,示意他坐下。男孩只是微微的怔了一怔,沒有拒絕,難得默然的順從了女孩的指揮,安靜的坐在了床板上。接著,男孩一直沈默著看著女孩為他的傷口而忙碌,看著黑皮他們四個人乖乖的任由她指揮差遣,替她接水找藥,為她樓上樓下的換水,沒有半句怨言和忿然之色。就這麽看著看著,眼神從黑皮他們身上掃到女孩身上,又從女孩身上掃到黑皮他們身上。一邊看,他也在非常認真的思索著。等他從沈思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聽見女孩在說:

“黑皮,等下你跟我去一趟藥局,這麽深的傷口,不用藥,好的會很慢的。”

“韓婉婷,你真厲害!連這個都懂哎!你家裏有人當護士的麽?”

“哪裏呀,這是我們學校裏教的。好多女孩子都會呢!”

女孩清脆的笑聲讓男孩原本混沌的頭腦一下子清醒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女孩正色問道:

“你上次對我們說過的話,還有效麽?”

男孩的話音剛落,黑皮和其他三個男孩子的眼睛裏頓時放出了激動的光芒。他們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老大,又充滿感激的看著女孩,然後就看見女孩堅定的點頭回答說:

“當然。”

“真的有地方接納我們,讓我們吃飽飯?”

“真的。我已經跟我爸爸說過你們的事情了。爸爸說,可以讓你們去他開的慈善被服廠幹活!最近南方很多地方發洪水,災民無數,很多人都湧到上海來,身無分文,衣食無著,好多小孩都沒有衣服穿,連大人都穿得破爛不堪。爸爸說要捐衣服、買布做衣服給他們穿,這段日子以來,被服廠的工人們加班加點都來不及把收來的衣服整理起來發送給災民們,更不要說買布做衣服啦!你們如果決定現在去的話,不就能幫上工人師傅們的忙了麽?那樣的話,就可以讓更多的人穿上我們為他們準備的衣服啦!”

“能吃飽飯?”

“能啊,包吃包住。不過沒有工錢,因為爸爸說你們年紀太小,要是給你們工錢了,就成童工了。犯法的事情他不願做,所以只當你們是學徒收進來。”

女孩的話,讓在場所有的人眼睛裏都亮起了希望之光。不過,相比於黑皮他們的雀躍與激動,男孩還是顯得有些猶豫,有些遲疑,他又一次的鄭重問道:

“我們,這麽多年來,除了偷東西和騙人……什麽都不會。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會有地方願意收留麽?”

男孩的話,讓黑皮他們也不由得漸漸斂了臉上的笑意,心中陡然一沈,一個個都沈默了下來。女孩的視線從他們五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男孩的臉上。她歪著頭,想了想,撅撅嘴,很是坦誠道:

“人生下來沒有天生就會幹活的,都是後來慢慢學的。我相信學做工一定比學偷東西要簡單的多,只要你們不再做壞事,用心學本領,我想,無論什麽地方,都能有你們的一席之地的。”

女孩的話剛說完,黑皮就已經忍不住內心的激動而熱淚盈眶。他對著女孩連連鞠躬,除了用顫抖的聲音說出“謝謝”兩個字之外,無法再用其他語言向她表示自己的感謝之情。另外三個男孩也激動的擁抱在一起,對著女孩連聲說著感謝。女孩被他們這樣隆重的感謝弄得很不好意思,一再的擺手,甚至為此而羞紅了臉。

男孩從床上站了起來,他看著女孩,收起了平時一貫暴露在外的戾氣和兇悍,摸著傷口上那條白手絹,格外真誠的對她說:

“韓婉婷,謝謝。”

女孩笑了起來,滿臉的燦爛,洋溢著無比的滿足。黑皮在一旁見了,用手背擦了擦眼裏的淚水,驚訝的發現原本陰暗的房間裏仿佛在這一刻被陽光所照耀著,充滿了溫暖的光芒。而他也從他們老大的臉上,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笑容——輕松與真誠。他看著女孩,心裏由衷的想著:

大小姐,你這麽能說,連我們老大都要甘拜下風啊!有學問的人,還真是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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